晚上9點，32歲的蔡艷球?qū)⒍周囃Ｔ谥貞c市渝中區(qū)的商業(yè)街旁，眼睛一眨也不眨。人來人往，或許有他要找的流浪漢。

　　蔡艷球是一名不大不小的“網(wǎng)紅”男主播。在某直播平臺上，他的賬號“牛哥追夢”訂閱量超過30萬，最高峰時共有6萬多名粉絲在線觀看。在幾乎一天不落的直播中，主題只有一個——“尋找流浪漢”。

蔡艷球穿著紅色馬甲，直播救助流浪漢的全部過程。

　　今年9月，直播剛滿一年。蔡艷球算了算，一路尋找，一路開播，已經(jīng)走過江西、湖北、湖南、浙江、福建、廣東、重慶等多個省市，汽車里程3萬多公里，共幫助23位流浪者成功回家。但他遇到的更多，“見到我轉(zhuǎn)頭就走的兩三百人，愿意接觸的100來位，能找到家人的只有23個”。

　　一年來，每天生活幾乎一樣：早上10點準時打開直播平臺，開始長達約10小時的直播，鏡頭會忠實記錄他尋找、接近、幫助流浪漢的全程；若到夜里8、9點還找不到，就把車停在路邊，鄰近找個公園，在樹底下搭帳篷睡覺。為了節(jié)約住宿費，后座上放了被子，后備箱里裝了鍋子，吃住都在車上。就連帳篷，也是上個月因?qū)嵲谌淌懿涣讼募拒嚴飷灍岵刨I的?？偹?，睡覺時可以把腿伸直了。

一輛二手車、一頂帳篷，解決了路途上的住宿問題。

　　記者在各直播平臺上搜尋類似的直播內(nèi)容，并無所獲。正如“追”直播近一年的鐵桿粉絲說，“直播幫助流浪漢，只此一家”。　　　

　　【出發(fā)】

　　8月的廣東湛江，正是最炎熱的時候。

　　一年前的8月，來自江西農(nóng)村的蔡艷球還是一名“跑江湖”的小商販。普普通通，兩個女兒剛到上學(xué)的年紀，妻子在老家照顧。自己常年在外做生意、擺地攤，跟著廟會、展銷會到處跑，偶爾回家一趟。“這個廟會結(jié)束了，那個廟會開始了。我做生意是移動性的，去了很多地方?！?/span>

　　蔡艷球進好貨，如往常一樣，挑了個人多的地方擺攤賣飾品。不遠處，一位五六十歲的流浪老人進入他的視線，“穿著短褲，沒有鞋子，正在地上撿煙頭”。其實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流浪漢，但不知怎么動了惻隱之心。蔡艷球去附近小店里買了面包、冰水和香煙，試圖遞給對方，可對方一直不要，“看著我的眼神很驚恐”。他繞了段路，走到老人前頭，把面包和煙一股腦放在垃圾桶里。老人走近，只撿走了香煙。一旁偷偷看著的蔡艷球放下心來。

　　擺攤的不遠處有條河，蔡艷球至今記得，等老人走后，他在河邊哭了很久。

　　他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1994年春節(jié)，蔡艷球剛滿9歲，全家人按慣例，在正月初三去姑姑家走親戚。17歲的哥哥很高興，蹦蹦跳跳走在前頭，“一眨眼卻找不到了”。哥哥患有癲癇，智商也比同齡人低得多，在村子里玩耍時，都是個頭更小的蔡艷球保護他。找了三天三夜，蔡家終于在離家?guī)资锏牡胤秸业窖傺僖幌⒌拇髢鹤?，“?dāng)時用三輪車把哥哥運回來，爸爸抱著他進門，給他喂糖水，已經(jīng)喝不了……”尋回當(dāng)天，蔡艷球的哥哥就過世了。全家人都不敢想象，這流浪的3天到底是怎么熬過的。

　　記憶復(fù)蘇了。于是，在廣東悶熱的午后，這位個頭適中、下巴留著一撮胡子、激動時眼角皺紋分外顯眼的普通生意人，悄悄做了個決定。

　　蔡艷球回老家買了二手車，花了1萬多元。起初，他從江西向湖北方向行駛，白天起早做生意，中午收攤尋找流浪者，晚上就睡在車里。玩直播的朋友得知了，建議他注冊直播賬號，因為“能讓更多人一起幫忙，也能有份打賞”。蔡艷球覺得直播“挺稀奇”，就試了試，開車的時候直播，擺攤的時候也直播。

　　“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每天都很累。”他干脆不做生意了，“先把尋找流浪漢這件事做好。”

　　然而，“做好”談何容易。

　　5月初，蔡艷球在一幢尚未完工便遭廢棄的樓房里，找到一位流浪漢，“衣服很破，頭發(fā)打結(jié)在一起，像帽子一樣”。蔡艷球每天都去樓里，遞給對方一支煙，用手機放《西游記》給他看，和對方不停搭話，問名字、問老家，都一無所獲。

　　“他一看到我就笑，就是不說話?！睙o奈，5月9日，在“牛哥追夢”的微博上，蔡艷球發(fā)了一條“尋親啟事”：“流浪多年語言能力喪失，不會寫字，精神狀態(tài)良好，希望有認識他的朋友，盡快聯(lián)系其家人?！?/span>

　　聽附近居民說，流浪者從不離開房子超過10米，也沒走到過馬路對面，平常靠樓門口的大垃圾桶維生。蔡艷球把他頭發(fā)剪短，牽著手帶他過馬路，又換了套干凈衣服，開車去鄰鎮(zhèn)逛街，試著離開對方熟悉的“安全范圍”。

　　“我本來想，即使無法幫助他回家，幫助他融入社會也好。”本來一切如常，但在某晚蔡艷球停車與家人視頻時，獨自在車外的流浪漢不知何時又換回了舊衣服。“我就和孩子聊了十幾分鐘，結(jié)果他突然從車前走過，像不認識我一樣。我叫他，他也不理了。”蔡艷球語帶懊悔。此時，一位從事心理疾病研究的粉絲著急了，打來電話，“他患有精神疾病，不能回歸社會，最好是回到家庭”。但蔡艷球努力了半個月，身份信息仍一概不明。

　　“接下去怎么辦？”記者問。

　　“失敗了，那就繼續(xù)去下一站?！辈唐G球語氣平靜。

　　【路上】

 　　蔡艷球總會套上一件紅馬甲，馬甲左胸處，印著“志愿服務(wù) 美好社會”8個字。同樣的紅馬甲他有4件，是粉絲在網(wǎng)上訂做了寄給他的，“證明我是志愿做這件事，我怕被人誤解”。

 　　直播鏡頭下的流浪漢都驚人地相似：衣衫襤褸，佝僂著身子，手上拎著破舊蛇皮口袋，頭發(fā)比常人長很多，神情驚恐。遇到一位，蔡艷球就下車，小心靠近對方，給他遞一支煙，以此判斷能不能進一步接觸?！叭绻o的煙啊水啊，他都要了，對我就比較信任。如果都不要，轉(zhuǎn)身就走，甚至還有點暴力傾向，那種就比較難接觸。”蔡艷球頓了頓，“我現(xiàn)在抽的煙也多了?！?/span>

　　一年來，他摸索出一套與流浪漢相處的方式。“大部分流浪漢都是善良的，你對他們好，他們也會對你好?！?/span>

　　接近流浪者，后備箱的鐵鍋派上了不小用場。流浪者大多棲身在橋底下、垃圾堆旁或者舊房子里，如果對方?jīng)]有“見到就跑”，蔡艷球就去其棲身處守候，到飯點了，給對方做頓飯，通常都是簡單的面條。

　　在這之前，他也領(lǐng)著流浪者去過小飯館，但不讓進，“吃東西只能打包”。蔡艷球就牽著流浪者一起撿柴火、做飯，“飯好了，流浪者覺得自己也付出了勞動，吃起來更踏實”。

　　給流浪漢剪頭發(fā)也一樣，是自己摸索出來的。在湖北荊門的一個鎮(zhèn)上，他曾領(lǐng)著流浪者去理發(fā)店，想給對方剪頭發(fā)，拾掇干凈。一連去了七八家，全被拒之門外?！皼]有人愿意剪，雙倍價格也不行，我就自己買剪刀、刮胡刀，去河邊給他們洗頭發(fā)?！奔纛^發(fā)，更要小心試探。蔡艷球先剪下一小撮頭發(fā)，舉在手里給流浪者看，溫和地問：“可以剪嗎？”對方同意了，才剪，“不同意，就不剪了”。

　　到現(xiàn)在，剪刀已經(jīng)換了兩把，“也沒剪幾十個頭”。

　　到了夜晚，大部分時候，蔡艷球會將車停在街邊，就近找個公園，搭帳篷睡覺。而1個月之前，他都在車上睡，腿伸不直，蚊蟲也多。只有一種情況例外，那就是流浪者的家人第二天要來接人的時候。頭天晚上，他會好說歹說，讓小旅館同意住宿，“第二天家里人來了，看到他們干干凈凈的，心里好過點”。

　　直播帶來的改變顯而易見。流浪者的方言蔡艷球聽不懂，但粉絲來自天南海北，可以通過彈幕或QQ群提供信息；當(dāng)他得到一個特別模糊的地址時，當(dāng)?shù)氐姆劢z也會主動幫忙尋找線索。

　　來自重慶石柱縣的劉學(xué)才整整走失了19年。“他是讓親戚帶著在廣東打工時走失的，牛哥在貴州找到的他?！?3歲的劉學(xué)福是劉學(xué)才的姐姐，只會說石柱縣的方言。在劉學(xué)才走失的19年里，村里出門打工的同鄉(xiāng)都被她拜托了，可一直杳無音信。幾個月前，蔡艷球遇到了劉學(xué)才，對方歪歪扭扭寫下了“石做縣”等字。直播間里粉絲出主意，總算辨認出可能是“石柱縣”。老家的熟人看到后，趕緊聯(lián)系上劉學(xué)福。“兄弟就住在橋下，東西撿了一大堆，可憐得很?！眲W(xué)福有點遺憾，“如果早一點找到就好了，當(dāng)時我媽媽剛?cè)ナ?個多月?！?/span>

　　前兩天，途經(jīng)重慶的蔡艷球?qū)ｉT去了一趟劉學(xué)才家，“感覺他現(xiàn)在挺開心的，至少衣食無憂了”。

　　一路苦不苦？“苦。但我能吃苦?！痹掍h一轉(zhuǎn)，蔡艷球叮囑記者，關(guān)于他自己的故事少寫一點，“不想讓別人覺得我苦。”

　　【“私心”】

　　直播第一個月，蔡艷球共收到3.8元的打賞；直播第二個月，打賞過百元。直至前兩個月，收入才勉強維持日常開銷。而直播至今，他已欠朋友四五萬元的外債。

　　直播互動時，蔡艷球用流行的網(wǎng)絡(luò)用語“老鐵”稱呼粉絲?！袄翔F”出自東北方言，是“哥們”的別稱。一旦有人打賞，蔡艷球會在直播間里念出對方的網(wǎng)名，說“謝謝老鐵”。除此之外，他并不誘導(dǎo)對方打賞，“比如在給流浪漢買飯、買衣服的時候，我不會說‘老鐵來報銷一下’這類的話”。

　　“老鐵”“梅長蘇”很為他發(fā)愁。

　　“梅長蘇”姓蘇，48歲，云南省曲靖市陸良縣人，從事彩票售賣工作，由于每天都在電腦前，就有了很多時間看直播。蔡艷球剛開播，“梅長蘇”就看到了，起初認為是作秀，一連觀察了兩周，“覺得他是真的在幫助流浪者，不然不會煮面條，不會堅持這么久”。一年下來，“梅長蘇”每期直播都看，但從不打賞。他說，打賞所得，平臺會抽取一部分，剩下的才是主播所得。但只要有一名流浪者被救助，“梅長蘇”便會在十幾個人的小群里發(fā)紅包，66元或88元，群里有蔡艷球，也有其他幾位關(guān)系親近的朋友。

　　蔡艷球現(xiàn)有30萬粉絲，人氣不算低，但比起同等人氣的主播，打賞金額肯定“沒得比”?！安淮蛸p、不誘導(dǎo)，這是他最大的毛病。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現(xiàn)實一點，可是我打電話教他，怎么講他也不會。”在小群里，蔡艷球偶爾會發(fā)一些截圖，都是他拒絕受助者家人答謝費的聊天記錄?！叭思医o3000、5000元，他都不要，截圖讓我們幾位要好的朋友作證?！?/span>

　　日常開銷無力維持怎么辦？蔡艷球就問朋友借，拆東墻補西墻，“有朋友愿意借我，就證明我還能繼續(xù)找”。

　　有一次，蔡艷球在東莞救助了兩位90后流浪者，在粉絲幫助下，給其中一位介紹了在化工廠的工作；另一位婉拒幫助，自己找到一份做手機外殼的工作?！捌渲幸蝗松习鄡蓚€月后生日到了，本來說請牛哥吃飯，但當(dāng)時廠里沒按時發(fā)工資，變成了牛哥請他吃飯。”直播鏡頭下的生日宴即將結(jié)束，遠在上海的粉絲施正水突然收到微信，“牛哥說吃飯沒有錢了，讓我借200元給他”。施正水說，等牛哥一收到粉絲打賞的錢，“立馬就還我了”。

　　9月8日晚，蔡艷球來到上海，參加“99公益日”星空演講特別關(guān)愛專場的活動，站在上海1862老廠房劇院的舞臺上分享了尋找流浪漢的經(jīng)歷與故事。施正水就坐在臺下，“牛哥不善言辭，有點緊張。他這人很老實的。我和他現(xiàn)在是好朋友，他在外面，我心里也老牽掛著?！?/span>

在“星空演講”現(xiàn)場，蔡艷球分享了一年來的救助經(jīng)歷。

　　蔡艷球好友“小龍哥跑腿”的評價則相對謹慎?！斑@件事做起來很好，幫助別人功德無量，并且直播是趨勢，流量一定會越來越便宜?！彼f，“但客觀地說，這件事一半一半，都是為了生活，為了讓生活更好一點?！?/span>

　　直播現(xiàn)在是蔡艷球的唯一收入來源。7月28日，他特意在微博上發(fā)布聲明：“在直播過程中我能收到觀眾的禮物，禮物除了用于幫助流浪者所需外，也還用于自己的生活所需?！薄　?/span>

　　蔡艷球坦言，自己也有“私心”，希望在幫助流浪漢的過程中能有一份養(yǎng)家糊口的收入，能有更好的未來。

　　什么是更好的未來？蔡艷球想了想說：“遇到流浪漢時，經(jīng)常有粉絲說，‘你請人吃個飯’‘給他買衣服’‘買床被子’，現(xiàn)在我沒辦法實現(xiàn)。如果收入高了，我就可以多買點日用品給他們。我希望能在幫助流浪者和自己的生活之間有一個很好的平衡?！?/span>

　　什么時候停下來？“如果無法再維持生活，可能暫時就做不了了。但目前家人都很支持，也做好了長久打算?！绷硪粋€結(jié)果是他更想看到的“結(jié)束”，“如果走遍很多地方都碰不到流浪者，我就不出來了?！?/span>

　　采訪完的第二天，蔡艷球按計劃沿著國道，向四川出發(fā)。

　　【記者手記】

　　每一種善意都值得被尊重

　　最近蔡艷球的人氣不如往日。追問之下，才知轉(zhuǎn)折發(fā)生于今年暑假。暑假，蔡艷球按照往年做生意時的習(xí)慣，回家陪放假的女兒。那時他也開直播，直播和朋友一起釣魚、做菜或者陪女兒玩耍的場景。“很多粉絲問，你不是幫助流浪者嗎？你怎么回家了？是不是在家享受？”原本打算在家住1個多月的蔡艷球，只住了20多天就出門尋找流浪者?！拔野l(fā)現(xiàn)我沒有自由了。我發(fā)自內(nèi)心想幫助流浪者，但不希望被綁著做公益?！?/span>

　　被綁架的公益，難免變味。

　　前不久，“一元購畫”沸沸揚揚，其一是因為刷屏般的熱度，其二是因為網(wǎng)絡(luò)公益的透明度問題。確實，互聯(lián)網(wǎng)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高調(diào)”了公益。滴水成河，依托龐大的人口基數(shù)，點滴愛心凝聚成令人難以想象的力量。“一元購畫”在極短時間內(nèi)便籌集了1500萬元善款，這在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難以想象。

　　同樣在星空演講活動現(xiàn)場，我見到了瓷娃娃罕見病關(guān)愛中心創(chuàng)始人王奕鷗。2014年，公益活動“冰桶挑戰(zhàn)”風(fēng)靡全世界，“瓷娃娃”在12天內(nèi)便募得800多萬元善款。與“一元購畫”如出一轍的是，關(guān)于善款使用的質(zhì)疑聲隨之而來。

　　對眼下的蔡艷球而言，在入不敷出的當(dāng)下，他還不需要面臨“直播收益屬于個人收入還是對流浪者的捐贈”等倫理問題。但或許有一天，他也將遇到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必須面對的善款使用問題。

　　王奕鷗認為，公益組織的最終目的是生產(chǎn)信任，在服務(wù)被服務(wù)對象的同時，應(yīng)對他人的捐贈負責(zé)任，“財務(wù)是底線的問題，一定要保證可被查詢，可被嚴格審計”?！　?/span>

　　互聯(lián)網(wǎng)在放大善舉的同時，也對公益組織、公益人的行為及善款使用的透明度提出了更高要求。而實際上，公益事業(yè)就是讓更多人參與的事業(yè)。大眾參與，不僅僅是捐錢，也包括更新觀念。

　　畢竟，每一種善意都值得被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