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布時間:2017-03-31 16:18 | 來源:中青在線 2017-03-28 10:49 | 查看:638次
近日,山東聊城的討債人員備受關注。他們接受委托,游走于法律灰色地帶,會對欠錢者“軟硬兼施”,手機定位,到老家“宣傳”,把人扣在賓館…隱私、名譽、人身自由,種種底線屢被突破,也讓暴力催債屢屢發(fā)生。暴力討債困局為何難解?
長期以來,山東聊城活躍著代人討債的民間團隊。
在這個隱秘江湖,大多時候只要“客戶”能出錢,他們便許諾可找到欠錢者,并通過“讓他比受到威脅還難受”的辦法不得不還錢。事后,團隊從中抽成,全身而退?;钴S的民間借款尤其是高利貸,成為這片江湖野蠻生長的源泉。他們“軟硬兼施”,會手機定位,會到老家“宣傳”,會把人扣在賓館,甚至,他們不認為這種做法違法。隱私,名譽,人身自由,種種底線屢被突破,讓暴力催債屢屢發(fā)生。
手機定位欠錢者誤差20米
能提供欠錢者的多少個人信息?對于討債團隊而言,這絕對是要問“客戶”的頭幾個問題之一。趙知明也不例外。他30來歲,在聊城一家討債團隊工作多年,自稱這一行“沒有一定關系干不了這個事兒”。他特地在“關系”前加上“不管是黑道還是白道”這個定語。
找人是趙知明討債的第一步,也是第一筆收費?!翱蛻簟蓖ǔ?吹骄W(wǎng)上廣告或朋友介紹而來,趙知明首先要問的,是其有無欠錢者地址、手機號等等。如有必要,他便稱可找關系,將手機機主的所在位置直接確定下來,“這個定位,在公安部門能定位很準,在運營商公司也可以做到”。
“晚上他要是住在某個小區(qū),(精確度)左右上下不超過20米?!壁w知明炫耀著,多年的定位經(jīng)驗告訴他,憑他們接觸到的技術,手機只有開機時才能定位準確。
這是一個神秘的江湖,它不同于個體間的私下幫忙,在這里,討債人員自稱團隊甚至公司,廣告出現(xiàn)在各大貼吧、黃頁。手機定位幾乎是他們的必備技能,需花錢才能搞定,有的團隊甚至以此勸“客戶”快點下手:不然,他一關機,你就什么錢也找不到了。
同在聊城的債權債務律師劉正義自嘆沒有這個本事。這個傳統(tǒng)的法律人,向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介紹按法律程序的“君子之道”:若企業(yè)還在生產(chǎn)經(jīng)營,可申請財產(chǎn)保全;不管能否找得到他,可先去起訴,可能法院會作缺席判決,之后,再申請強制執(zhí)行。
劉正義說,如果還不還錢,“老賴”可能被法院列入黑名單,這會影響很多事情,比如,不能坐飛機,不能出國等。
在山東,如果是120萬元的標的,有的債務律師全程收費大約5萬元上下。相比一些討債團隊,這太廉價了。有的團隊將找人等前期費用定價1萬甚至3萬,事后抽成30%~50%。
這比鄒海峰從前的收費貴了一些。曾在網(wǎng)上到處留電話的他,今年退出了聊城討債大軍,周圍朋友大多也“金盆洗手”,在他看來,這已是一個不怎么風光的行業(yè)。
當年,他的報價并不高,定金兩三千元以上,最終要回了多少錢,再抽成2%。30%以上的抽成比例令鄒海峰震驚不已,他分享著如何辨別團隊是否有誠意:如果來人跟你簽合同,一般沒問題;如果只顧開口要錢,那都是“扯淡”。
鄒海峰說,收了定金之后,一般不超過3個月即可讓對方還款,“我不管你是貸款還是怎么著,你得把我的債給我還清了。多久還清,要看他的能力,但是一定要還”。
事實上,不少討債團隊的時限許諾都相差無幾。最快的,有的稱只要欠錢者資金充裕,三五天即可還錢;更慢的,七天,十天,也可能一個多月。
這種游離于灰色地帶的“野路子”,比劉正義堅持的訴訟程序快了許多。在一些人看來,若走訴訟,數(shù)月、半年、甚至更長并不鮮見,即使最終判決,“執(zhí)行難”有時亦是事情結(jié)局。
把人控制在賓館逼家人送錢
“只要他有錢,我們的行動絕對能讓他吐出錢來?!壁w知明自信滿滿,他用“行動”定義找到欠錢者之后的工作,說話輕描淡寫。
如果催要的是高利貸,這幾乎是一場只有討債團隊能參與的戰(zhàn)爭。因為“客戶”的法律途徑已被堵死:按照2015年施行的司法解釋,民間借貸年利率在24%以內(nèi)的予以保護,而超過36%的利息部分,不但不受法律保護,借錢者若要求返還這部分金額,法院也會支持。
趙知明喜歡玩的是“人海戰(zhàn)術”,比如派去“十個八個人”。這似乎是業(yè)內(nèi)通例,鄒海峰從業(yè)時也“出手闊綽”,通常,他會派出三輛車,“5到10個人,就足夠了”。人數(shù)會影響定金,在他那里,5到7人一般需要5000到1萬元。
鄒海峰把這些人稱為“專業(yè)的要債人員”,面對欠錢者,他們希望做到的是“讓他比受到威脅還難受”。他堅稱,一定不能威脅別人,威脅是犯法的。
與大多討債團隊一樣,鄒海峰也不愿和外人詳談接下來如何運作。每當被“客戶”問起,鄒海峰等人常用來搪塞的話是“你不用管”,再補一句“定心丸”:“我們保證在法律范圍之內(nèi)”。
趙知明則不計較先亮出底牌。他直言自己前期戰(zhàn)術是“輿論戰(zhàn)”。團隊會帶人去欠錢者老家,“先去他老家鬧”,找到父母、村支書說說這事兒,“就去他老家‘宣傳’一下,看他還不知道丟人”。律師劉正義則對這類手法嗤之以鼻,“無非是影響別人的生活、生產(chǎn)和工作?!?/span>
另一些討債團隊的前期“招式”,則包括在家門口涂漆,跟隨,甚至堵路等等。這幾成一個有“經(jīng)驗傳承”的產(chǎn)業(yè)。山東電視臺2016年底報道催債群體時,曾披露一段內(nèi)部培訓視頻:“講師”慷慨激昂地說“催收是終身催收,死了以后遺產(chǎn)也要催收”,并稱“它首先講法,但在法之外,它也不完全講法”,比如“就一直盯著你,隔三差五打你一頓”、“恨不能把你的房子都給燒了,把你的娃賣了”。
趙知明的手法不止這些,他稱,自己的團隊可動用社會資源,調(diào)查欠錢者名下財產(chǎn)。如果沒錢,真的難辦;如果有錢,而輿論招式不奏效,趙知明有一招殺手锏——把人“扣”起來。
趙知明在聊城“扣”過一名冠縣老板。這名老板欠了“客戶”十幾萬元工程款,趙知明將老板“控制在賓館里,允許他打電話,但就是不讓他回冠縣,就要讓他把錢拿過來?!崩习宓膼廴俗罱K從冠縣送來了欠款。
這顯然是違法的。而在趙知明的理解里,將人“扣”起來之后,若不限制打電話等人身活動,這就不違法,若限制則違法,“我們不限制他,我們不干違法的事”。
不少團隊理解的“不違法”,僅指不動手打人。這在前些年較為常見,但在一些有經(jīng)驗的團隊,這是被淘汰的戰(zhàn)術,他們坦言,犯不著為了一些錢把團隊搭上。趙知明的表態(tài)則是,如果不得已,后期“只能做些違法的事情”,但“違法絕對跟客戶不沾邊”。
“我們打的就是法律的擦邊球”
事實上,趙知明的“扣”人在聊城并不鮮見,一些還被法院以非法拘禁罪判刑。這并非聊城獨有, 2006年,四川都江堰市法院公布一組數(shù)字,稱該院近兩年審理的31起非法拘禁案,20起與討債直接相關,11起也與債務糾紛有關聯(lián)。
尋釁滋事罪也易是討債者的罪名:一名王姓男子曾為討債準備鋼管,事先打聽了欠債者工作地址,便電話騙其取快遞,之后打傷了他并砸了車。加之王某的其他行為,2015年,聊城中院判決其罪名成立、獲刑兩年。在多名討債團隊的描述里,討到錢之后的情形,更像“三軍會盟”——團隊讓欠錢者準備好錢之后,通知“客戶”當面找對方拿錢或者現(xiàn)場轉(zhuǎn)賬,“我們的人也在場,你確認收到了,咱們才撤退?!?/span>
一名討債團隊成員的解釋看似“有理有據(jù)”:這個錢,公司不能直接到欠錢者手上拿錢,否則這觸犯法律,并且,欠錢者不欠團隊的錢,更不可能給團隊。
“借條你一定要拿著?!痹摮蓡T強調(diào)。所有討債團隊都聲稱“客戶”必須持有“欠條”,并把它稱為“手續(xù)”,有了手續(xù),討債才能開始。甚至,有的團隊還會與“客戶”簽訂討債協(xié)議。
多數(shù)團隊都明白這行業(yè)是一個灰色的存在。當聽說要成立“討債公司”,趙知明直言不可能,“能成立公司嗎你說,這不是成了黑社會了”;鄒海峰稱,聊城這類團隊如有公司,多是在境外注冊的。一些業(yè)內(nèi)人士則直言所謂討債協(xié)議簽了沒用,因為本來就不受法律保護。
“我們打的就是法律的擦邊球,你明白這個意思嗎?”一名成員承認,這樣討個人債務,國家是不允許的。
討債團隊的“角色”其實比“擦邊球”更尷尬。1993年,國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已發(fā)出通知,明確要求各級工商行政管理機關立即停止為公、檢、法、司機關申辦的“討債公司”及類似企業(yè)登記注冊。七年之后,該局再次與國家經(jīng)濟貿(mào)易委員會、公安部聯(lián)合發(fā)文,禁止任何單位和個人開辦任何形式的“討債公司”從事討債業(yè)務。
此間,討債公司有時還因涉嫌非法經(jīng)營罪被查處。如今,聊城大多討債團隊并無注冊的工商字號,有的在簽約、繳費之前,連公司地址都不肯輕易告訴。
治理力度亟待加強
“催收要是用勸說的形式那也行,關鍵實際不是這樣的。你來我家,我可以給你倒杯水接待你,但你不能把我家門給堵上?!敝袊ù髮W比較法學研究院院長高祥說,目前,我國討債方面的公力救濟不夠便利,國家對暴力催收等違法行為打擊力度亦是不夠。
有民商法學者表示,1977年,美國曾制定《公平債務催收作業(yè)法》,其中明確了債務催收保證金、從業(yè)資質(zhì)等問題,受訪學者稱,若把民間討債機構(gòu)納入法治軌道,資質(zhì)認定十分重要,“可以借鑒”。
“但像國外這樣做是非常難的?!笔茉L學者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最難的是將“高利貸”納入正常監(jiān)管范圍,爭取在20年甚至更長時間內(nèi),將其對社會的危害性降低到最小,“很難一下杜絕”。
這對行政打擊帶來挑戰(zhàn)。冠縣工業(yè)園一名企業(yè)員工說,他們所在的企業(yè)曾遭遇討債,一些人開了三輛車把大門堵了,工人無法下班。報警后,先后到了10來個警察,車才撤走。
多名討債團隊成員均表示,有時候,報警并不能完全解決雙方問題,對討債人來說,更“出不了事兒”,“因為他欠我們錢”。
《人民網(wǎng)》2016年8月一篇報道佐證了這一點。彼時,討債公司一伙人在河南居民李志國住了7天,反復辱罵,不讓睡覺,逼其還錢。李志國多次報警,而警察稱“這是民事經(jīng)濟糾紛,并沒有對人身構(gòu)成威脅”,僅只是收繳了“討債者”的木棍。李志國最終在自家頂樓跳樓身亡。
在聊城律師劉正義看來,警察消極應對的類似情況會越來越少。
他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聊城有關部門對此高度重視,“各級公安都開會了”,如果出現(xiàn)限制人身自由等類似情況,必須及時處理,“現(xiàn)在不敢不管”。
另一些聊城律師,也堅持不要找那些亦正亦邪的討債人:“你找他們,有可能要回來錢,也有可能出事兒——要不回來錢,你人還得進去?!?/span>
?。ㄎ闹汹w知明、鄒海峰、劉正義為化名)
文/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盧義杰 實習生 陳麗媛 張瑪睿
圖片來自網(wǎng)絡
發(fā)表評論
網(wǎng)友評論
查看所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