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因為他，

我們遇見了包法利夫人、李爾王；

也因為他，

西方世界遇見了李白、杜甫，

遇見了崔鶯鶯、杜麗娘……

96歲許淵沖，

“詩譯英法唯一人”。

　　這幾年，凡是收視率爆高的電視節(jié)目，好像總離不開明星、選秀、真人秀這樣的關(guān)鍵詞。

　　但明星亂燉這道大雜燴總有吃膩的一天。大約是從去年年末起，幾檔清清淡淡、安安靜靜的節(jié)目，突然一個個“大火”“爆紅”。

　　《中國詩詞大會》紅了16歲的小才女武亦姝，還讓主持了好多年春晚的董卿一夜之間從人們心目中的“晚會專業(yè)戶”變身“古典知性女神”。

　　《見字如面》，雖然有張國立、歸亞蕾這樣的明星加盟，但在節(jié)目中，他們更多展現(xiàn)的是演員的表演功底，而不是明星的人設(shè)光環(huán)。

　　而央視《朗讀者》，又是剛一播出，就上了熱搜。

　　想說不愧是央視，出手就是大格局大手筆，嘉賓陣容閃瞎眼。濮存昕、柳傳志、張梓琳，咖位不可謂不大。

　　但在節(jié)目中壓軸出場的，卻是這個96歲的老爺子。

　　令人想不到的是，節(jié)目播出后登上微博熱搜的，竟也是這個老爺子。

　　96歲、著作等身、拿獎拿到手軟、業(yè)界地位崇高……這樣一位老先生，讓人說一句“可敬”，一點也不奇怪。

　　在節(jié)目中朗讀許淵沖譯作的“外語天團”，包括北外教授、西安外國語大學副校長、大連外國語大學副校長……

　　但更難得的是，他還十分“可愛”，率真而樂天的性格，一下子圈了好多粉，儼然成了“高齡網(wǎng)紅”。有人說，可愛是對人的最高評價，若一個年過九旬的老人依然被認為“可愛”，那真可說是一種絲毫無關(guān)外表和年齡、出自靈魂深處的可愛了。

　　他的可愛，源自他的率真。活了近一個世紀，經(jīng)歷了無數(shù)人間冷暖，他卻毫不世故，反而像孩子一樣，直抒胸臆、真情流露。

　　一上來，主持人董卿就拿出他的名片。名片上除了頭銜，還印著一句話：“書銷中外百余本，詩譯英法唯一人?！?/span>

　　董卿：誰來您都會送這張名片嗎？

　　許老：我的名字已經(jīng)比名片還要響一點了。名片不送人家也知道。

　　董卿：您不怕名片遞出去，別人說這徐老先生怎么這樣啊？

　　許老：我實事求是，書銷中外百余本，反正書在那里嘛；詩譯英法唯一人，這是事實。

　　總之，和人們印象中德高望重的老學者“謙虛低調(diào)”的畫風截然不同。

　　但這個不謙虛的人，也確實有“不謙虛”的資本。他是目前中國唯一能在古典詩詞和英法韻文之間進行互譯的專家，2010年獲得中國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2014年又獲得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北極光獎，成為該獎項自1999年設(shè)立以來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翻譯家?？梢哉f，是給中國文化界狠狠地爭了一口氣。

　　節(jié)目里，他回憶了1939年翻譯林徽因《別丟掉》一詩的故事。原來許老踏上翻譯這條“不歸路”，緣由還蠻浪漫的，是因為追女孩子……

　　為什么翻譯這首詩？因為這是林徽因在徐志摩去世后，路過徐志摩的故鄉(xiāng)，觸景生情寫下的。這份深沉的感情，觸動了許淵沖。

　　回憶起青澀時的戀愛，老先生笑得像個孩子；讀起這首詩，卻又是動情不已，當場紅了眼眶。

　　因為喜愛這首詩，年輕的許淵沖把它翻譯成英文，寫信送給了愛慕的女孩。但他當時并不知道，對方“已經(jīng)有人了”。

　　這封信，他雖然寄了出去，卻是在50年后才收到回音。

　　當年愛慕的女孩嫁去了臺灣，50年后，許淵沖獲獎的消息登上報紙，對方才給他回了這封信。緣分雖然無果，卻讓許淵沖從此走上翻譯的道路。

　　回憶這段往事，他說：

　　有時候失敗有失敗的美。這個事情我并沒有成功，但我回想當年，還是很美的。我認為這人生最大的樂趣，是創(chuàng)造美、發(fā)現(xiàn)美。我翻的同樣一句話，翻得比人家好，或是翻得比自己更好，就是樂趣。這個樂趣很大，這個樂趣別人奪不走的。

　　直到現(xiàn)在，許淵沖依然每天工作到凌晨三四點鐘。他說，這也不是我的（方法），是從別人那里“偷來的”。

　　“一切辦法中最好的辦法，是延長我們的白天，從夜晚偷幾點鐘。”

　　10年前，他做直腸癌手術(shù)，醫(yī)生說最多還能再活7年。而他“一不小心”，不但活過了醫(yī)生預(yù)言的壽命，還靠“從夜晚偷幾點鐘”，翻譯了好幾本莎士比亞。“能出一本是一本，不敢吹牛。”

　　這樣的人生，歲月根本就困不住。

　　率真、積極、精力充沛，對許淵沖來說，有一個詞很適用，那就是“無齡感”。

　　骨瘦如柴卻聲如洪鐘，聽力不好但思路清晰，記憶力更是好得讓年輕人都要羨慕，每天堅持騎自行車出門遛一會兒，喜歡喝冰鎮(zhèn)飲料……兩年半前，小編第一次見到許淵沖時，真是很難把他的生活狀態(tài)與一個“奔百”的世紀老人聯(lián)系在一起。

　　許淵沖的家鄉(xiāng)在江西南昌。他的表叔熊式一是翻譯家，曾將劇目《王寶釧》譯成英文，在英國上演時引起轟動，并受到英國戲劇家蕭伯納的接見。

熊式一

　　受到表叔的影響，年幼的許淵沖對英語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1938年，他以第七名的成績考入了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

　　那時的西南聯(lián)大，不僅是中國最好的大學，在世界上都堪稱一流。給許淵沖講英文的老師中，吳宓是中國比較文學的開創(chuàng)人；葉公超“英文比英美大政治家還好”；錢鍾書學貫中西。

　　獲得過諾貝爾物理學獎的楊振寧和許先生同屆。在他眼里，相見第一面，這個叫做許淵沖的同學就“沖勁十足”。大一，他們一起上葉公超的英文課。到了時間，老師還沒來，兩人就一邊等候，一邊閑聊。這時，門口來了一位穿灰西服的老師，問這里是不是英文教室。許淵沖也不知道來的就是當時的外文系主任葉公超，張口就用英文回答。

　　西南聯(lián)大的校歌中有這么幾句話：“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yè)，須人杰?！边@正是當時師生們在顛沛流離中依然奮發(fā)的最大動力。許淵沖進校門沒多久，就開始了翻譯的嘗試。1939年，他把林徽因的《別丟掉》譯成英文，發(fā)表在《文學翻譯報》上，成為他最早的譯作。

　　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先生覺得當年譯得不夠恰當。

　　“我譯的是Don't cast away，也是‘丟掉’，但語氣重，有拋棄的意思。林徽因的感情是懷念，語氣并沒有那么重，翻成拋棄就不太好了。所以翻譯，不能按字翻，字面上的意思都對，但感情不一定對?，F(xiàn)在要我翻，我會譯成Don't forget（別忘掉），英文的意思就緩和了?！?/span>

　　翻譯二字，說來簡單，實踐起來，卻是大學問，特別是文學翻譯?！爸形鞣降恼Z言文字是不一樣的。中英翻譯要比英法翻譯難一倍以上?！痹S淵沖說。

　　比如李白的《靜夜思》。

　　“中國人看到又圓又明的月亮，就能想到故鄉(xiāng)。外國人他沒有這種文化背景，他怎么可能明白呢？你要是按字翻譯成，向上望看到月亮，低下頭想到故鄉(xiāng)。外國人肯定想中國人寫的這到底是啥鬼玩意，這都能叫做詩？所以我翻的時候，把月光比作了水，英文譯成‘月光明亮如水，溺住了那些思鄉(xiāng)的人’。用水把月亮和鄉(xiāng)愁聯(lián)系起來，文字上又有英語的優(yōu)美，他們就理解了?！?/span>

　　聯(lián)大同窗合照，從左至右依次為“兩彈之父”朱光亞、翻譯家許淵沖、物理學家楊振寧、經(jīng)濟學家王傳綸、兩院院士王希季。（圖源：人民網(wǎng)）

　　1957年，同學楊振寧得了諾貝爾獎。許淵沖覺得自己不能落后，在外語領(lǐng)域也要搞出名堂。到1958年，他已有4本譯著——17世紀英國作家約翰·德萊頓的詩劇《一切為了愛情》，法國文豪羅曼·羅蘭的小說《哥拉·布勒尼翁》，《毛主席詩詞》，秦兆陽的《農(nóng)村散記》。

　　此后直到1978年改革開放，整整20年間，許淵沖依然只有這4本書。

　　“鄧小平出來主政后，說要讓中國的經(jīng)濟翻兩番。我給自己定的目標也是翻兩番——出16本書?！鄙鲜兰o八九十年代，許淵沖譯了《詩經(jīng)》《楚辭》《西廂記》《雨果戲劇選》《包法利夫人》等中外經(jīng)典。

　　他的成績有目共睹：1986年北京大學舉行首屆學術(shù)研究成果評獎，許淵沖的英譯《唐詩一百五十首》得了一等獎；1987年，他的英譯《李白詩選一百首》出版，錢鍾書的評價是，要是李白活到當世，也懂英文，必和許淵沖是知己。

　　但在翻譯界，許淵沖的風格，一直是有爭議的。

　　他曾與比他高幾屆的師兄王佐良有過爭論，因為許淵沖在翻譯時用了“酥胸”，王佐良說他的譯文是鴛鴦蝴蝶派?！拔艺J為他是不對的，他用的是‘胸部’，既可指女也可指男，一點也不美?！闭f起這件事，許淵沖還是“不服”。

　　主張翻譯要直白的同學趙瑞蕻也批評他：“許淵沖先生的譯本加了許多不該加進去的東西。”

　　許淵沖依然不服：“他譯得很直白，就是‘我喜歡樹蔭’‘市長夫人去世了’，我呢，是‘大樹底下好乘涼’‘魂歸離恨天’。我的明顯要更好嘛！”

　　這樣的自信與銳氣，很容易讓人覺得他“自負”“狂傲”。但采訪過程中一氣聊下來，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許淵沖并不狂，他只是像一個戰(zhàn)士一樣，堅守自己的陣地，絕不妥協(xié)。

　　翻譯對許淵沖來說，不僅僅是讓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家國抱負，也是讓自己身心愉快的不老靈藥。

　　“我啊，天天和古人打交道。我現(xiàn)在翻莎士比亞，我就跟莎士比亞打交道。我亦古亦今，我的現(xiàn)代就是古代，古代就是我的現(xiàn)代，我足不出門，來往的都是古代名人，這是超越時空的交流。所以我是非常愉快的。不翻譯，我每天做什么呢？”

　　“生命并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記住了多少日子。”

　　年齡不是問題。對許淵沖來說，最好的年華是現(xiàn)在。“因為我活得越久，學得越多，看得越多，越有經(jīng)驗。靈感是不會隨著年齡增長而逝去的?！?/span>

　　許淵沖把自己的名字翻譯成26個英文字母里的最后3個字母——XYZ，“正好是我名字的字母首拼。‘沖’在法語里念zong，首字是Z?！?/span>

　　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恰如老先生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