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行

被林巧稚選中的男婦產科醫(yī)生

郎景和的辦公室里，掛著一張很大的林巧稚的畫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林是影響了他一生的人。一生未婚的林巧稚是中國第一代婦產科的專家，也是郎景和的老師。

在進入?yún)f(xié)和醫(yī)院工作后，郎景和填報了三個志愿的科室——外科、內科和婦產科，雖然填報了婦產科，但郎景和并沒有對之有任何特別的情感，直到林巧稚將他留在了婦產科。林巧稚是個很西化的人，每年都從當期的駐院醫(yī)師里挑選出個男生，而郎景和自己又填報了婦產科室，選他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于是“這一干也五十多年了，我覺得挺好。過去國內還有封建思想殘留，病人還會不好意思，現(xiàn)在可不了。要知道，歐美和日本的婦產科大夫幾乎全是男的，我們早已克服了歧視。”

其實，在郎景和的辦公室里，比這張被鑲嵌在玻璃框中的林巧稚畫像更顯眼的是隨處可見的各式各樣的鈴鐺。郎景和曾經(jīng)說過：“醫(yī)學是我的職業(yè)，哲學是我的訓練，文學是我的愛好。”后來他又加上了一句——“鈴鐺是我的收藏”。在他的家和辦公室里，匯集了共計兩千多個不同材質、不同樣式、不同大小的鈴鐺，當起風的時候，鈴兒響叮當，大概也是一首別有風味的樂曲吧。關于鈴鐺的故事，始于30年前，當時郎景和在挪威奧斯陸待了一段時間，他是如何與鈴鐺結緣的，他也寫在了《一個醫(yī)生的故事》這本書中。

執(zhí)業(yè)

冷靜的理解和熱烈的感情

現(xiàn)在，讓我們回過頭來，聽聽郎景和更早的故事吧。

1940年出生在吉林的郎景和是家中獨子，家境殷實，唯一的遺憾是母親是個“病秧子”。每次母親發(fā)病，他都要負責去請小鎮(zhèn)上一個姓于的郎中來家里看病。“他總是和藹可親，隨叫隨到。我就像個‘跟屁蟲’似的跟在郎中后面，看著他給我母親號脈診斷，每次都能見他拿出一個鋁制小盒，里面裝著藥品、針頭等，消毒酒精散發(fā)的味道讓我覺得很舒服，一劑針打下來，我母親的病就好了很多，我覺得做醫(yī)生真是太神奇了。”

這位姓于的郎中，在不經(jīng)意間成了郎景和的“引路人”，但這并不代表一切就都順理成章。報考大學的時候，郎景和最初的心愿其實是吉林大學文學系，他其實是個標準的文學青年，高中時就開始發(fā)表詩歌和散文，最高拿過單筆十幾塊錢的稿費，在當時的年代，絕對是一筆不菲收入，那會兒學校里的甲等助學金才八塊錢。

其實郎景和的文藝情懷到今天也依然存在著，但他在當年聽從了父母建議該報了醫(yī)學。“那時候覺得醫(yī)科好歹是一種‘術’，用以立身比較踏實。那個年代，還是有‘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觀念作祟。”不過在從醫(yī)多年后，郎景和曾經(jīng)說：“科學家也許更多地訴諸理智，藝術家也許更多地傾注感情，醫(yī)生則必須把冷靜的理解和熱烈的感情集于一身。”醫(yī)學將這兩種情感的融合，多少也彌補了他棄文從醫(yī)的遺憾吧。

病患

醫(yī)生更多應該給予的是人文關懷

今年已是75歲高齡的郎景和，從醫(yī)51年來卻從未離開手術臺，上周他還剛進行了一臺盆腔包塊的腫瘤手術。有人勸他年紀那么大，其實沒必要繼續(xù)開刀，可老當益壯的郎景和卻認為，手術是外科醫(yī)生的天職和本分。他笑言自己現(xiàn)在常常有三種情況要“站臺”，第一，遇見別人無法解決的疑難雜癥；第二，年輕大夫技術已經(jīng)過關，但是他們需要有他上臺才能心里‘有底’；第三，醫(yī)學是有風險的，遇見有現(xiàn)實復雜情況的手術，為了有個主動擔責的人，他也要上手術臺。

然而，就像我們所知道的那樣，“失敗”是每個外科醫(yī)生都要學會面對的課題之一。曾經(jīng)有一臺不成功的手術，至今都刻在郎景和腦中，“有一次我們去洛陽辦婦產科學習班。有一個卵巢癌晚期的病人，她的身體狀況并不適合馬上手術，但是當?shù)氐尼t(yī)生、病人家屬和她本人都覺得，我們應該給她立刻手術，家屬幾乎給我跪下了，說等我們離開了洛陽，病人幾乎就只能等死了。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雖然時機不好，但我們還是同意了。手術持續(xù)了七八個小時，幾乎把所有瘤子都切除完了，應該說手術本身是不錯的，但在最后關頭，這個病人終因為身體太虛弱無法承受這么大規(guī)模的手術，還是去世了。”

對于這場最終失敗的手術，雖然預估了所有能想到的風險，病患家屬全程也都很通情達理，但郎景和還是非常難過，他唯一感到安慰的是自己盡力了。美國名醫(yī)特魯多有言：“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這句話成為郎景和的“金句”，“你必須了解，不是每一個病人都能治好的，這個世界上已知的有三萬多種疾病，能完全治好的非常少，很多時候，醫(yī)生更多應該給予的是人文關懷。”

如何消解從醫(yī)時的挫敗感？郎景和選擇閉門自省。每天下班他都把自己關在辦公室一小時獨處，回顧一天里自己做過的手術，查過的病人，他的很多篇手術筆記都是在這些間隙中寫成的，包括最新的《一個醫(yī)生的故事》也是。他經(jīng)常勸年輕醫(yī)生們，快快走路，快快做事，但一定要有慢慢思考的時間。

當了一輩子的醫(yī)生，郎景和卻坦言自己“做醫(yī)生越做越怕”，書里亦有一篇文章《醫(yī)生的“戒、慎、恐、懼”四字訣》，文中剖析了他從醫(yī)路上的“膽戰(zhàn)心驚”。這個四字訣出自一代醫(yī)界宗師張孝騫，他時常告誡后輩做醫(yī)生必須“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終生都在從醫(yī)路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郎景和，自稱只是個普通醫(yī)生，以醫(yī)德為根基，做著一個合格醫(yī)者該做的一切事。

本版采寫/新京報記者 柏琳

本版部分圖片攝影/新京報記者柏琳

【選讀】

《我給牛接生》

我當然不是獸醫(yī)，但我給牛接過生。

時間是1966年，我大學畢業(yè)兩年，做婦產科住院醫(yī)生。中央衛(wèi)生部組織“四清”工作隊，我成了隊員，一方面是參加工作，一方面是接受鍛煉。

“四清”是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就是對農村干部進行清政治、清思想、清組織、清經(jīng)濟，簡稱“四清”。我們去的地方是江蘇昆山石碑公社紅星大隊。當時昆山無法與今日相比，比較落后，又是血吸蟲病疫區(qū)，雖是江南水鄉(xiāng)，卻是窮苦之地。

有無牲畜是貧富的重要決定因素和標志。我所在的五小隊就是沒有牲畜，是出名的落后隊。鄉(xiāng)親們頗費周折，讓一個老母牛懷上崽，據(jù)社員講，這相當于五十多歲的女人懷了孕。不管怎樣，也是喜事。

老母牛臨產，進展困難。這可是隊里的大事，工作隊員要“急貧下中農之所急，憂貧下中農之所憂”。我也趕到牛棚，看到母牛體力不支，得用粗繩綁在棚梁上才能站住。工作隊要求不暴露身份、職業(yè)，可是情況緊急，咱畢竟是婦產科大夫，接生還是有點經(jīng)驗，就主動“上場”了。已經(jīng)到了后半夜，宮縮很差，我從衛(wèi)生所找來催產素，從牛肚皮的靜脈穿刺點滴宮縮劑。我還提出做剖腹產的準備，社員們很同意，積極響應。我開了一張手術器械清單，兩位社員連夜冒雨劃船去縣醫(yī)院取器械。

宮縮加強，產程進展，出血破水，準備接生。我從未給牛接過生，硬著頭皮上，一位老農告訴我，你手進去先抓小牛后蹄，然后將屁股、身子和頭拽出來。噢，人是應先出大頭后小臀，牲畜是先出大臀后小頭，才會順利。如法操作，接生順利。小牛出生，眾人歡呼！

老牛沒奶，小牛嗷嗷待哺。社員們要到常熟牛場去買奶，我又承擔起喂養(yǎng)工作。將牛奶裝入葡萄糖鹽水瓶，加熱消毒，溫度適合后塞上橡皮奶嘴給小牛吃。怎么喂也不吃，令人焦急。小牛一會兒撲到母牛身邊尋找乳頭，一會兒到我的胯下亂拱，我靈機一動，將奶瓶挾在兩股之間，小牛從我屁股后邊正好叼住奶嘴，暢快吮啜。還挺有勁，頂著我到處轉圈。如此喂奶，真為奇景。每次喂奶，社員們興高采烈，奔走相告，趕來圍觀，“看郎同志喂奶了……”小牛長大了。我褲子后面一片奶漬、泥巴，常有大人小孩跟著看，嘻嘻地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