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進法官林保南堅持走毛澤東式的群眾路線、篤信善有善報，他成功化解了一個個群體性糾紛，當事人服他，領(lǐng)導(dǎo)需要他。也有同事覺得他太累了，做了很多不該法官做的事情。

先進法官林保南在給其他法官講述他的維穩(wěn)經(jīng)。 （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哪里有圍攻，哪里就有林保南

　　“滾開，叫你們院長來！”

　　“我叫林保南，是負責(zé)這案子的院長，大家有話盡管對我說。”

　　在幾百名情緒激動的民眾面前，林保南就有這樣的自信和氣場，能讓他們安靜下來。

　　被病人家屬圍攻時，當?shù)蒯t(yī)院院長會給林保南打電話，讓他過去救場。公安局取締黑車黑網(wǎng)吧，也請林保南牽頭。最需要林保南的是霞山區(qū)維穩(wěn)辦，但法院不肯放人，維穩(wěn)辦還是給他送來了一張副主任的工作證。

　　林保南是湛江市霞山區(qū)法院副院長。林保南辦的案子，不少是市、區(qū)領(lǐng)導(dǎo)欽點的群體性糾紛。還有當事人慕名而來，像在醫(yī)院掛專家號一樣，希望他受理自己的案子。

　　當?shù)毓賵鲇腥朔Q，“哪里有圍攻，哪里就有林保南?！?/P>

　　他一副黧黑面孔，中等偏瘦的個子，說話不徐不疾，笑瞇瞇的樣子——林保南何以服人？

　　在當事人龐士生看來，林保南和其他官員不同：他不抓人，不戴墨鏡，也不蹺著二郎腿說話，兢兢業(yè)業(yè)接每一通電話，有著綿綿無絕期的耐心。

　　“一開始以為他們是一伙的，后來覺得林院長是個好人，是為我們說話的?！饼嬍可f。

　　龐士生是湛江市南站服裝批發(fā)市場的攤主，因為攤位租金上漲，他和數(shù)百名攤主多次上訪，圍攻工商局、圍攻市政府、圍攻法院。最狠的一次，數(shù)百人到省政府上訪靜坐長達一周，湛江方面不得不在一個深夜，把他們從廣州的賓館截走。官方認為此事使“幾級政府不得安寧”、“嚴重影響我市的社會穩(wěn)定和城市形象”。

　　區(qū)委書記指定林保南啃這塊硬骨頭。接到任務(wù)后，林保南一個星期沒睡好覺，夢里夢外都是案子，一遍遍演練著談判的開場白。他心里清楚，對村民、小個體戶們不能硬來，“你必須告訴他們，他們是有道理的，千萬不能說抓他們，否則人越來越多，控制不了局勢”。

　　林保南注意給人留面子。他一般隔著幾百米先停車，再步行到當事人家里；當事人家有客人，他就在旁一直候著?！昂芏鄷r候，當事人爭的不是錢，而是氣，要顧及他們的感受，他們自然也會體諒我們。”林說。

　　林保南選擇從龐士生等“刺頭”入手，經(jīng)過若干次和風(fēng)細雨式的拉家常，終于辦成了他法官職業(yè)生涯以來最成功的一樁案子，“有800人上訪，那么多攤位，能調(diào)解成功很不容易?！?/P>

　　像五十年代的干部

　　林保南生于1965年，一個信佛的農(nóng)村家庭。爺爺完成了林保南的啟蒙教育。爺爺從小不許他撒謊，否則就用蘸水的繩子抽他；他拿了工地上的香蕉，爺爺就說他是賊，是要砍手指頭的。爺爺常說，“舉頭三尺有神靈，不然會下地獄的”。他信爺爺，“做好事會升天的”。

　　少年時期，野地里，林保南愛把一串香蕉掛身上當手榴彈，得一綽號“公安”。懲強扶弱的心愿即便在他成為一名中學(xué)政治老師后，也沒有消停。1987年，那時還沒有司法考試，他毛遂自薦，進了霞山區(qū)法院。三年后，他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林保南的一家都是毛澤東的信徒。他的父親在“文革”中被迫害，從此精神失常。至今，當林保南穿上西裝，父親就說，你變了，過去戴紅領(lǐng)巾，現(xiàn)在搞得跟國民黨一樣。

　　林保南不容許別人說毛澤東的不是。別的官員辦公室里往往是書法和山水畫，獨他四壁空闊，就掛一幅1970年代的毛澤東像。

　　走群眾路線，是林保南從偶像毛澤東身上學(xué)到的品質(zhì)。林保南的出名緣于他辦理的一起離婚案。判決離婚后，為了給案中的妻子討錢，林保南驅(qū)車到鄉(xiāng)下玩“潛伏”，扮作垂釣者守候前夫露面。

　　這位妻子深受感動，事后給時任廣東省高院院長的呂伯濤寫了封信。信中說，“有人說法院很黑，不給錢不辦案，給了錢亂辦案，林保南法官給我辦案后，使我改變了對法官的偏見?！眳尾疂春蠛苁苷饎?，當即批示表揚并在全省予以通報。林保南自此出名。

　　十幾年法官生涯過來，林保南收獲了三大包獎狀和證書。他覺得掛出來太高調(diào)，就井井有條地收在柜子里。林保南說，還有一張他和市委書記的大幅合影，在家的書房里擱著，不好擺出來。

　　平日里，林保南不煙不酒，口才平平。飯局上，其他人來回走動相互敬酒，只有他悶頭吃飯。他長期分管執(zhí)行——法官腐敗的重災(zāi)區(qū)，難得的是，“他不搞關(guān)系，不買官，一封群眾的舉報信都沒有。”湛江市霞光區(qū)政法委如是評價。

　　當了副院長以后，曾有人“提點”林保南：要擺擺架子才像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不是那年月了，跟群眾打成一片，沒有前途。

　　林保南不以為然。他愿意“為人民服務(wù)”，做一枚社會主義的螺絲釘。霞山機械廠的退休老干部劉精忠是林保南的一名當事人。她對林的評價是，“生錯時間了，像五十年代的干部”。

　　想去香港看看

　　在司法走群眾路線的當下，林保南可謂生逢其時。

　　如今，湛江南站服裝批發(fā)市場在林保南的調(diào)解下已經(jīng)恢復(fù)運營。龐士生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如果不是我們鬧，這市場早沒啦！政府有槍有炮，我們個體戶沒能耐啊。林院長倒是個好人，我們?nèi)克恕！?/P>

　　在湛江市霞山區(qū)維穩(wěn)辦，“大鬧大解決，小鬧小解決”幾乎成了慣例?！皼]有威信的機構(gòu)來說服老百姓，說什么他們都不信。”霞山區(qū)維穩(wěn)辦副主任周興說。

　　作為前些年曾一路向司法獨立前進的法院系統(tǒng)，又被納入“維穩(wěn)”鏈條的一環(huán)。黨中央要求，法官在審判時，不僅考慮法律效果，還得考慮政治效果、社會效果。

　　湛江市中級人民法院一位法官表示，干這行越來越難。以前判決下來，人們往往也就認了，服氣了；現(xiàn)在再簡單的案情，明晰的判決，當事人仍是不服，鬧上個一年半載，法官辭職的心都有了。

　　法院系統(tǒng)內(nèi)部開始流行一句話，“法院像街道辦，法官像大媽”。法學(xué)界出現(xiàn)兩種聲音：一派認為，中國法治應(yīng)當本土化，“大司法”理念有助于解決當下的實際問題；另一派認為，司法信訪化是個泥沼，信訪是植入司法肌體的“特洛伊木馬”。當事人越上訪，法院越妥協(xié)，進而更多的當事人選擇上訪，司法越?jīng)]有權(quán)威。

　　“有時恨不得給當事人跪下。”這位法官說，即便如此，當事人也越來越不買法院的賬。

　　沖鋒陷陣在第一線，林保南感受到，“中國老百姓的幸福指數(shù)很低”，怨氣很重。他說現(xiàn)在有兩種不好的趨勢：“第一，他們現(xiàn)在有一點點事，不管有理還是沒理，都先鬧；第二，信信訪不信法律，領(lǐng)導(dǎo)說一句話，比你們法律還好?！?/P>

　　有時林保南在想，只要老百姓不打砸搶不亂來，政府還是應(yīng)該按照游行示威法給他們劃一個地段，“讓他們能盡量把自己的怨氣抒發(fā)了，說出自己的想法和要求，改善政府工作”。

　　有同事勸說林保南，按法律該怎么判就怎么判，其他事情不要管，也不該管。剛當法官那陣，林保南也曾經(jīng)想過這樣做，慢慢地，他覺得這種觀點在實踐中走不通。

　　他手頭有一起棘手的案子：一名出了車禍、丟了工作的司機，滯留在租期已過的房子里，不肯交錢，也不肯搬走。林保南說，按照中國現(xiàn)行法律，把這位司機抬出房間，就算完事，但作為陷入絕望的個體，生活沒有任何保障，“出去以后要殺幾個人，或者自殺，那怎么辦？”

　　有時他很想去香港看看那里的同行怎么處理這種案子。他從來沒有出過境，也不會“翻墻”上網(wǎng)，關(guān)于另一種體制下運作的法院，他不大了解。他說，他很想去看看人家怎么開庭，又是怎么調(diào)解的。

　　但他沒時間。他的手機號公開，繁忙時段，平均一個小時接四通電話。周六周日也駐扎單位。常常一整個上午都在說話，到了下班，他才能任大腦放空，癱在椅子上發(fā)呆半個鐘頭。

　　工作之外，他最大的愛好是游泳、跑步，每天兩公里。他靠高強度的運動排解壓力，　“不然精神會出問題”。

　　他說他想調(diào)去檢察院，在法院內(nèi)部，他們認為這是“脫離苦?！薄２贿^這愿望泡湯了——最近他又被提拔了，去坡頭區(qū)當法院院長。

　　“林保南”三個字，如今已是湛江的一塊招牌。文聯(lián)主席為他賦歌《湛江有個宋魚水》，宋魚水是全國先進女法官，因為篤信“最壞的調(diào)解勝過最好的判決”聞名司法界。

　　湛江市中學(xué)思想品德試卷上，也有一道綜述題與林保南有關(guān)：“你認為我們應(yīng)該學(xué)習(xí)林保南哪些品質(zhì)？”標準答案是：“愛崗敬業(yè)、無私奉獻、精益求精、對黨和人民高度負責(zé)?！?/P>

　　他所求無多：“等我死了，別人不指著我的墳罵，你是貪官，就夠了。”（作者：南方周末記者　姜世離）

（責(zé)任編輯：姬明華）